【楼诚短篇】昧光
『当时的中国就如明珠蒙尘，灼灼之华被昧去了光辉，苟延残喘。』
阿诚在学校里适应得很快，在保证成绩全班第一的情况下还参加了美术兴趣小组。每个周末明楼都会看见他背着大画板和一袋子铅笔出门学画画。
阿诚还是初学者，刚开始学入门的素描，连色彩也不会画。他常常搬着小凳子在花园里写生，一画就是一个下午，端端正正的坐着，一动不动的。
明楼给他端了杯茶，放在笔袋旁，看了一眼画纸上耸立的明公馆，半开玩笑的问：“阿诚画的这么好，要不要给大哥画一幅肖像？”
明楼本以为会听见阿诚常说的那句软软糯糯带着上海话尾音的“好的呀”，可听到的却是：“不行。”
“为什么不行？”明楼似乎是第一次听见阿诚拒绝自己。
阿诚放下笔，表情严肃起来：“我现在还不会画彩色，只能给大哥画黑白的，太不吉利了！而且技术也还没有练好，画不出大哥的神韵。”
明楼听了，笑起来：“那我就等着你磨练好画技，再来给我画肖像。”
“嗯。”阿诚点点头，转回去继续画。不小心一笔画得太重，又赶紧拿起橡皮擦掉。
最近阿诚的功课好像越来越重了。明楼发觉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，有时候都开饭了才到家。明楼觉得小孩子也该有点自己的隐私，他也不好去问。想起阿诚今年十五岁，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，没准是被女孩子缠住了呢。想到这，明楼忍不住笑起来，也不知道阿诚这孩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。阿诚这样体贴温柔，又会做家务煮咖啡，嫁给他的姑娘可真是享福。思绪漫天，明楼一不小心就想远了。
冬至是一年里黑夜最漫长的一天，天光迟迟不愿撕破混沌的乾坤，朝阳藏在重峦叠嶂后头姗姗来迟。明楼正是在这一天出生的，生在这寒冷冬夜里的孩子，性格总是有几分坚毅稳重。
又是一年冬至，明家大公子二十岁的生日，尽管明楼三令五申了不想大操大办只想清清静静，明镜还是把明堂表哥那一家人请来摆了一桌。
饭桌上，明楼收到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夸奖，简直要把他吹到天上去。什么大学万里挑一的高材生啦，什么样貌英俊身材高挑啦，什么全面发展各项优秀啦，什么以后是国家经济栋梁啦，总之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夸了个遍，明楼的脸都快笑僵了。
阿诚坐在明楼身边不发一语，专注于和自己的饭碗以及和各色菜式做斗争。趁着亲戚们和大姐寒暄，明楼偏过头来，压低声音问阿诚：“你觉得呢？”
进食突然被打断，阿诚嘴里还包着饭，腮帮子鼓鼓的，圆滚滚的眼睛望向明楼，活像只小松鼠。
“唔居德涛恩书德虎对昂。”嘴里还有一大口饭，阿诚说话含含糊糊的。
明楼一头雾水，一个字都没听懂：“把饭咽了，没人跟你抢。”
在孤儿院里饭总是不够吃，要靠抢，若是吃得慢了还会被别的孩子抢走。久而久之阿诚就养成了一吃东西就使劲往嘴里塞的习惯，明楼扳了几回，没能成功。
阿诚皱起眉头，艰难的一口气咽下那一大坨饭，好像还噎着了，还直拍胸口。明楼把自己那杯果汁递给他。
灌了几口果汁阿诚才缓过来，不好意思的笑起来：“噗。我刚才是说，我觉得他们说的很对呀。”
明楼刮了一下他的鼻子：“马屁倒是拍得挺响。”
阿诚的嘴角翘得更高：“大哥不也常常拍大姐的马屁。跟谁学谁嘛。”
“嘿你小子。”明楼竟然一时语塞，想不出话来反驳。
吃完饭，四姐弟送走客人，回到客厅。明镜取来一只蓝色丝带扎好的长盒子，郑重其事的交给明楼。
“这是大姐给你的生日礼物。”
明楼打开盒子，里头静静躺着一条酒红色领带，标签还没有剪掉，明楼瞟了一眼，德国货，很难买到。
“谢谢大姐。”明楼松开现在脖子上的领带，把新的这条换上。
明镜很自然的拨开明楼的手，一边给他系王子结一边说：“在旧时，男孩子二十岁弱冠就算是真正成年了。明楼啊，你现在不再是男孩，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。”
顶天立地。明楼用力在心上刻下这四个字，警示自身，永生不忘。
大姐送完礼之后就是明台，他还小买不了什么东西，爬到明楼肩头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，再加一句“生日快乐！”就算是礼物了。
接下来只剩下阿诚了，明楼投去期待的目光。
阿诚神秘兮兮的拉着明楼进了自己房间，再小心翼翼的关好房门。
明楼安静的看着他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相框来。
“给……”阿诚红着脸把那东西交到明楼手里，“大哥生日快乐。”
明楼轻轻将相框翻过来，才赫然发觉另一面是一幅画。原来是画框，而那画里正是自己。画里的明楼翘着二郎腿悠闲的坐在窗前，一手端着咖啡一手压着书页，阳光从窗口投射进来，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辉。明楼的眼眸微敛着，眉鬓如墨染，鼻梁似刀刻，淡色的嘴唇勾起微微的弧度，显然心情十分愉悦。岁月静好，现世安稳。
那副油画的笔触稍显稚嫩，画技也不算顶尖，可却把明楼的神态气韵抓了个九成九，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。明楼没有给他做模特对照着画，凭空想象要画出来肯定是难得多。可阿诚完成得很好，整幅画色彩明亮，构图也合理。他想起来上回向阿诚讨画像才是两个月前的事，这短短的时间内，他竟然学会了画油画还进步如此神速？
心里有股暖流汹涌澎湃起来，明楼压着激动问：“你最近早出晚归……都是在忙这个？”
阿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：“是呀……可还是画的不太好……”
“不，”明楼打断他，“你画得特别好，我特别喜欢。谢谢你，阿诚。”
接着是一个大大的拥抱，把阿诚的理智撞飞出去。那个拥抱很暖，带着明楼的体温，跟孤儿院门口的那件大衣上的一模一样。
阿诚在九霄云外开着飞机找了很久才重新找回自己的神智，结结巴巴道：“大哥喜，喜欢就好……我给你挂起来吧。”
明楼的声音擦着他的耳廓滚过：“好，就挂在我书房里吧。我给你扶凳子。”
“好的呀。”
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。也许其实并不短，只是人们过的太惬意以至于总觉得不够。这几年，国内外形式风云变幻，明家里也出了一件大事。明大公子因为与汪小姐的恋情，被明镜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，然后罚跪祠堂三天三夜。明家大姐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，把下人们都吓得不敢出声。
凌晨两点，家里人都睡了，连明楼也跪在蒲团上脑袋点得像鸡啄米。雕花的木门突然传来吱呀的声音，明楼惊醒，往门口望去。
竟然是阿诚端着碗热腾腾的面条，半夜来给他送吃的了。在明楼眼里此刻是阿诚就是上帝派来拯救自己的天使，浑身都散发着洁白的圣光。
那碗面，是阿诚偷偷煮的，仅仅放了些盐与酱油之类的基础调料，连葱花也因为怕切砧板发出声音而没放，可明楼却吃的很香。那是一生里他吃过最美味的面条，就连之后在国外吃的意大利面也比不上它一分一毫。其他所有的面条都在它面前黯然失色，自此后便只有阿诚煮的面才能入得了明楼的口，难怪后来他尝了明台的手艺之后会直呼难吃。
阿诚看着明楼狼吞虎咽的吃面，眼圈红红的，显然是白天刚哭过。他特别小声的交代：“我，我去跟大姐求过情了……可是不管用，大姐正在气头上，把我也骂了一顿……”
明楼放下筷子，抚上阿诚的脸颊，用拇指轻轻摩挲着：“我知道，阿诚是好孩子……”
明楼丝毫没有注意到，几句话之间连自己都红了眼眶，视线里渐渐起了雾。
阿诚又把筷子塞回明楼手里：“大哥你快吃。吃完了我去洗碗收拾，不会被大姐发现的。”
明楼只是重复着一句话，低低的气声缭绕在两人之间：“好孩子………”
阿诚接过碗来，终是没能忍住，一滴眼泪砸在面汤里，溅起一朵水花。
“大哥……”阿诚的声音有些颤抖，“别和大姐赌气了，你就服个软吧……看着你受罪，我也好难受……”
明楼被他这一哭闹得有点手足无措，连忙给他擦掉泪痕：“别担心……大哥没事的。”
阿诚点头，端着碗蹑手蹑脚的走了。
第二天明楼竟然同意了大姐的命令，真的服了软。可这意味着明楼要被送去法国了。
明楼离开的第一年，阿诚就像是丢了魂一样，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。他倒茶时走了神，连茶水溢出来流到了脚上也毫无察觉。明镜看着他这副怏怏不乐的样子有些心疼，拿出今天刚收到的信来。
阿诚接过信，一把撕开，抽出信纸来只看了第一行就湿了眼眶。
明诚吾弟，见信如晤。近日安否？
大哥，我心里好难受，像是有人攥着我的心口喘不过气。大哥，我想你了。
第二年，明镜实在看不下去了，干脆把阿诚也打包送去了巴黎，免得他整日整日的思君不见君。这两人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，分开一年就跟生离死别一样。
阿诚到了巴黎，是明楼去火车站接的。两个人终于有了一个久违的拥抱，接着两人一起回到明楼租的小屋。
阿诚的日子终于开始过得正常起来，能每天和大哥住在一起他自然是乐意得紧的。两人的生活和在上海时没有两样，白天各自去学校，晚上由阿诚做饭，两人共进晚餐。
阿诚虽然早就已经过了识字的阶段，可给明楼读报纸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。吃完饭，总会留一小段时间给阿诚读报纸。
这一日，阿诚拿起晚报，低沉悦耳的嗓音缓缓淌出来：“1932年2月20日，头版头条，日本军继九一八事件之后攻陷中国东北全境……”
声音哑然而止。阿诚瞪着眼，视线从报纸挪向明楼。
眼睁睁看着明楼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来，然后用手捂住了脸。
近乎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：“东北全境……都沦陷了？”
阿诚也忍着热泪，答道：“报纸上是这样说的。”
明楼陡然睁开眼，深邃的眼睛里竟然燃烧着跳跃的火苗，有一股信念在心里沸腾起来。
当时的中国就如明珠蒙尘，灼灼之华被昧去了光辉，苟延残喘。他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。之前学习过的思想、主义都统统涌上头顶，明楼的眼神变得清明起来，坚毅而镇定。
阿诚被这眼神所感染，眼睛也亮了起来。他放下报纸，握住了明楼的手，感受到滚烫的温度。这一次，他没有再缩回去。
“大哥，还有我在。”阿诚低声道。不论你要做什么，我都会支持你，站在你身边。
“是的，还好有你在。”明楼深吸一口气。两人相视一笑。
就算前方是荆棘丛林是惊涛骇浪是山呼海啸，他们都不曾畏惧，为了那心中的光明，他们只能勇往直前乘风破浪。
这个被污浊侵蚀的祖国，需要他们的献身来换一个天地清明。
明楼与阿诚，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战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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昧，蒙蔽也。我的本来是只想写兄弟之间甜甜的日常，可是他们生于那个时代，不论怎么绕都避不开国难当头的大背景。国之危矣，家岂能安？只好用寥寥数语，带过这段血淋淋的历史。
阿诚一步步成长起来，终于追上大哥的脚步，能和他并肩。所幸的是，他们不是孤军奋战。
还是忍不住要大喊：阿诚哥就是小天使啊啊啊啊啊啊！！！【已疯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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